说来奇怪,在记忆不断衰退的老年,我却能记得童年许多事。好多事竟然还很生动。
到我出生的时候,农村都是以“生产队”为单位居住,我们队,十四户人家,都依靠着背后的一座小山而居,一条长龙,我家刚好居长龙中间,屋场又大,所以,许多时候会很热闹,队里的人,有闲时,喜欢到我家歇息、聊天,夏天乘凉,冬天烤火。
队上的小伙伴成群,女孩比男孩多,如果哪家一开始出生的都是女孩,那就一直生下去,直到有男孩为止,我就有三个姐姐,我家隔壁,已经有四个女孩了,第五个,都盼是个男孩,结果还是女孩,全家人都不高兴。西头梅麻麻家,九个孩子,两个男孩,七个女儿,可能是生育质量不高,后来还夭折了两个。
山村小孩,不管相差几岁,总喜欢在一起玩,上学和没上学的都一样,放学回家,没有作业,没有任何的学习任务,大人如果安排了事做,比如,打猪草,放牛,砍柴之类的活儿,那就去做事了,如果没事,稍大的,书包一丢,一声幺喝,都聚拢来,到山上去,赶野兔,捉刺猬,什么都干。
我总不愿意呆在家,很少和自家姐姐玩,老喜欢到这家看看,那家走走,也常到田头看大人犁田插秧,听大人们说一些趣事,也很容易的记住了他们许多骂人的痞话,许多时候,大人们在一起说笑,我在一旁插嘴,话特别多,大人们就朝我瞪眼,很凶的样子,也有不讨厌我的,笑着对我说,“大人说话芽儿听,莫插嘴。”但我总不听劝,不停的说,还学着他们骂人了,终于是把几个粗壮的男人惹毛了,他们一怒之下,拿了一根草绳,把我绑在板凳上,任凭我哭喊,叫骂,没有一个人理我,直到我哭得声音渐小,无力反抗,才把我放了。
我家偌大的房子,时常只有我和祖母在,其他人都下田出工了。祖母是个圆脸的老人,因为常年的裹脚,到晚年落下后遗症,走路瘸,还直不起腰。但所有家务都是她操持,特别是做饭,全家大大小小一围桌人,就像一个小食堂,总得摆上六七个菜碗吧,除了菜园的各类蔬菜,她会自制许多干菜、坛坛菜,平时,肉是没有的,但,有我和姐姐们在沟里捉的小鱼,在山上找的菌子。这两样,就是平时最好的菜。
队里的田间中央,有一条水港,水有深有浅,自东向西,长流不息。每隔不远,就有堤坝,堤坝都有放水的泄口,鱼儿在泄口戏水,就是捉鱼的好地方。我小时候觉得捉鱼是最有趣最好玩的一件事,而且,我捉鱼的本领比同龄的伙伴要强许多。
暮春至夏天,雨过初晴,鱼儿活跃,天刚刚亮,不需要大人叫醒,自己早早的就起床了,带上姐姐,拿了撮箕提桶,走到流水的地方,我到上游,姐姐在下边放好撮箕。我先把水拦截,再下到沟里,把鱼往下赶,姐姐拿着撮箕伺等。我在赶鱼时,猫着腰,两手在水里抓、摸,运气好的时候,就会抓不少的鱼。不一会,姐姐的撮箕里全是鱼,我常常是一早提着一桶鱼回家。那个时候的鱼特别多,水港里,池塘里,田间流水的小沟里,都有各种小野鱼,记得,我们队的西边,有个叫“油菜坪”的地方,春天一到,满地的油菜花,花下的小水沟,纵横交错,像编制的渔网,那是鱼最多的地方,但,那不是我们队的田,大家就相邀,一起去捉鱼,只要去那里,都是满载而归,从没有空手回家的。
屋后的小山上,是大人常砍柴的地方,因为是集体的山,有规定,茶树和松树是不允许砍的,每到冬天,那些低矮的杂树都被砍光了,但春天到,映山红率先开了,随后就有各种不知名的花都盛开,山上依然绿葱葱,野花遍地,赤橙黄绿,很是好看。那时也是小孩上山的时候,山上有几处埋着死人,坟堆高高的,都怕鬼,所以,一个人不敢上山,每次都是结伴去。我们牵着牛,背着背篓或提着篮子,边放牛,边捡菌子。
茶花菌是分散的,茶树下,松树旁,会长着一两个,我最喜欢最惊讶的,是一种叫“鸡爪”的菌子,形状像鸡爪,紫红色,一旦发现,它们不是一两个,而是一大片,可以装半篓,带回家,祖母也高兴,接着就洗净,用辣椒炒,吃新鲜的,味道极可口,脆脆的。也会寻到一种“雁鹅菌”,很大,样子像一把伞,色黄。但这种菌极少,很不容易遇到。我们也积累了很强的识别能力,哪种菌有毒,哪种菌不能吃,我和队上的小伙伴都能辨出,有一种菌,型如小碗,色彩艳红,上有白色的小花状,非常漂亮,却只能看,剧毒。我们队里,家家吃菌,年年吃菌,从没有人中毒。
夏天我几乎赤膊,赤裸上身,没事就泡在水里,一泡半天,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好水性,几个同龄的,常打水仗,有时我可以以一敌二敌三,毫无惧色,甚至把那三个灌得求饶。我到十二岁时,曾在父亲工作的津市,和一群成人,横渡澧水,差点就游完全程。
我独自享受着家里的惯宠,没人管我。父亲远在城里工作,只有过年回家,母亲是大队干部,白天在外,祖父又特别娇惯于我,每晚抱着我睡,哪里还责备我?几个姐姐根本就不敢管我,有时见我骂人,大姐说我几句,我拿起竹竿就要打她,祖父见了,还会帮我,怪罪大姐。只有祖母,见我一身泥,一副顽劣的样子,气从中来,也不说话,一把抓住我,拿着竹条就是几下,所以,我做错事或在外闯祸了,唯独怕祖母。那次跟人打架,被祖母知道,一把没抓住,让我溜掉了,祖母赶不上,就放出狠话,进屋就要打死我。害得我晚上不敢进屋,躲在竹园里,被蚊子叮得满身血。
山村本来就是平静祥和,大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什么稀奇新鲜的事,临近过年,不管哪家杀年猪,做糍粑,我会跑过去,看个究竟,看着几个壮实的后生,把猪死死的压在案板上,猪拼死嚎叫反抗,屠户一刀进去,血流满盆,又看屠户把猪肠一节一节的猪屎挤出来,清理干净,直到一个整猪被砍成许多块肉了,我才离开。做糍粑一般在晚上,要磨粉,要长时间蒸,等到几个男人一起围成圈,拿着木搜,在石葵里捣剁时,我已经哈欠不断,没法看了。
队里有一年还闹鬼了。离我家只有一屋之隔的人家,新媳妇生孩子,难产,人大孩子都没保住,深夜死在床上,从此后,队里就不安静了,老人说,新媳妇死的日子和时辰都不好,犯杀,所以闹鬼。春天,一群妇女在田里插秧,突然间,其中一个就起身,朝家里跑,大家跟着她跑进屋,她坐在床上,嘴里唱着歌,歌词谁都不懂,男人们都齐聚在她家,用桃树枝、油菜籽和菜刀之类的东西,满屋乱抽,乱撒,乱砍,忙乎好一会,女人好似睡着刚醒的样子,说,我刚才做什么,你们都在我家干什么呢?后来还有几个青年妇女像她一样,或在晚上,或在清晨,无缘无故的就失了知觉,嘴里念念有词,在床上要躺好半天。
那段日子,搞得我们小孩夜里不敢出门,晚上常玩的捉迷藏、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都终止了。夏天的一个早晨,太阳老高了,都晒着屁股了,我睡在东边的屋里,醒来就朝西头的厨房跑去,祖母正在做饭,刚打开进堂屋的侧门,一个小男孩,笑嘻嘻的,无声的向我跑过来,好像要拥抱我,吓得我回头转向屋外跑,到厨房,告诉祖母,祖母连忙和我来到堂屋,一看,什么也没有,就说,你是不是看花眼了?这事后来全家都知道了,只有母亲说了句,这孩子,可能是你死了的哥哥。那小孩是不是何物呢?我到今天也没有想明白。
虽然闹鬼,但谁也没有看到鬼的样子,我们小孩很怕,但也没有恐怖感,那年一过,就没有再出什么事了,晚上,孩子们的声音又响起,我们又在一起游戏了。
八岁那年,村里把王家祠堂收归村部并办成小学,母亲把我送到学校。祠堂就在田野对面,走过水港、几块田就到了。刚进学校,见了几个老师,上了几堂课,感觉没什么好学的,虽然又结识了几个新伙伴,但就不习惯,觉得没有家里好玩。现在还能记住的,只有体弱的王老师教的第一课“毛主席万岁”,至于数学,怎么学会了写,怎么算数,一点记忆都没有了。我后来就变着法子逃学,肚子稍有点痛,就请假回家,下雨打雷,就说没雨衣,干脆躺在床上不起,一应的办法都使用过,老师也不怎么管。不知小学几年是怎么读完的。
家里有一本线装的《本草纲目》,有图有繁体的文字,我认了几个汉字后,竟然对这本书有了兴趣,没事就翻一翻,许多字不认识,就把字照样写下来,拿到学校问老师,不知不觉,在小学毕业时,书里的文字,我差不多认完了,还能和山上田里的野草比对,知晓了许多种野草的医药功效。
曾有一个湘西的高龄风水先生,路过我们村,特地停下,环顾四周的山峰,再看了那条水港,沉思半响,说,这地方像一个散开的花瓣,应该出人才,但,水小了点,雄才伟略的大人才难出。
他的话似有道理,仅我们王氏宗族,就出了一个厅级干部王孝忠,曾任省水利厅厅长,我的父亲,也是正处级,当过多年国企厂长。但我小时候,谁也没问我,将来做什么,或者问我的理想是什么,尽管父亲身为国家干部,也从没要求我有什么理想,或要怎么的努力去成为怎样的人。小时候就是没日没夜的玩,只在能帮家里可以做事的年龄后,在祖母的逼迫下,学会了放牛、打猪草,学着她在菜园里种萝卜、花生黄豆等简单的劳动。各家的孩子大抵也如此。山村的童年,那么的贫困,那么的闭塞,回忆起来,竟是说不完的乐趣,还真不知什么原因。我后来统计,仅我们队里,老师先后就出了九个,校长四个,还有五个国家干部,你说怪不怪?
山村叫马安村,我们队叫崔家湾,除了我家姓王,全是崔姓人家。山村四周皆是稍高的山,东面,马安山,南面,猫儿庵,北面,七姑山,西面,是最高最有名的太阳山,几乎山山相连,蜿蜒曲折,将山村团团围住,若在飞机上看,山村,像木盆,像大碗,像盛开的花瓣,都行,反正很秀丽,很漂亮,我却觉得,山村更像一颗明珠,熠熠发光,百看不厌。这话,还真没怎么夸张。而今,一条黝黑的柏油路已通到山村,南面的猫儿庵山顶,不知是哪个有钱人正修建一个豪华的庙宇。我想,过不了多久,去山村的人会络绎不绝,到那时,山村会很快名扬天下。
在我眼里,山村就是最好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