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我也曾巴望着隔着窗户看见他、听闻他的脚步,便像宠物嗅到主人的气息。
文|乌多多
雨后的天气忽然转凉,我望向窗外,绿油油的一片青葱。已是深秋,庭院里的香樟依是蓊郁,空气有泥土的芳香。
我猛吸一口,沁入心脾。
出门瞥见熟悉的身影,阳光地里,W低头侍弄着一丛丛山茶花。我细细打量着,又是浅蓝色的衬衫,修长挺拔的背影,被镀上一层柔和的、缱绻的金边。美好的画面,甘洌的幽香——我一时间不知是在看花还是看人。
他抬头看见我,淡淡笑了笑,随手摘下一朵花递给我。带着刺的花梗,让我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听说你订婚了?恭喜你,我上次见过了,她很美。”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他仍是淡淡笑笑,“是啊,婚礼定在本周六——是在海边,据说那天会有彩虹,请您务必出席。”
果然中午,我便收到请柬,里头夹着一朵白色山茶花。我嗅着袅袅的香气,呵,我冷冷一笑,莫非她是自诩什么茶花女那般的传奇女子了。
时常见她摇曳长裙,散着瀑布般的黑发,从门口款款路过。要么便在怀里抱一只白猫,那猫面相甜美又狡黠——同它那主人一般,有一次我伸出手,狠狠揪了一把它的两只耳朵。
周六很快便到了。我慵懒地躺在摇椅上冥想。隔壁的山茶花开得愈发妖媚,我闭着眼想象着阳光是如何洒在波光四溅的海面,洒在那对珠联璧合的佳人身上。那女子必是素衣翩跹、柔骨而就,他也必是款款深情,仿佛如获至宝。
呵,不出几日,他们必分道扬镳!我恶狠狠地诅咒,他的一腔深情,必付之东流,被伤得体无完肤,饱受磨折困苦。我信心满满。
于是,我的花园门口,开始演着一幕幕温柔缱绻的画面。远远的看见他俩挽着手走过来,女子顾盼神飞,他依然是如朗月入怀,耐心地听她在一旁叽叽喳喳手舞足蹈。
我暗暗感叹,真是一对璧人,他家的茶花开得甚是摇曳,他随手摘下一朵,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她咯咯地笑,“我明明喜欢荷花!茶花看起来……过分静穆了些……”
我听了嗤之以鼻。小仲马的《茶花女》,纯洁、优美、崇高,赚了多少痴男怨女的眼泪。
可恶!她竟不喜茶花!我替W那一屋精心爱护的茶花不平起来。
可他第二日便去乡下摘了七八朵芙蕖。我一大早见他驱车而回,下车时风尘仆仆,满身是荷花荡方有的清香。他举着荷花,像一个个冰玉做成的伞。
她笑着跑出来,一边接了花:“怪不得你凌晨就跑出去啦!原来是把人家地里的荷花偷了回来!”
他遥遥地向我招手,从车上递给了我一袋玉米:“刚从地里摘的,昨天她头伸多长的说好吃。”
我点点头:“荷花真好看——”话音未落,她跑了出来,把他拼命拽进屋里。
他不好意思的朝我笑笑。
我转身回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汤老人家说的一点不假。我看他乐在其中,沉醉不知归路。
他果真是很忙。我常常透过阁楼的窗户,看见深夜里他匆匆回来。耳畔有蝉鸣,有犬吠,还有隔壁小猫“喵呜喵呜”的呢喃。
他疲惫的,踏着月色。
也时常看见她坐在庭院里,依是淡紫的长裙,抱着小猫,什么话也不说,一坐就是一下午。我这才察觉她并非什么天真烂漫、懵懂无知的女子,她呆呆的,看着天,眼里全是落寞。
也许,是在等待罢?我没有去问,忽的想起了黛玉,也是这般,在深深的院子里,静静的,不吵不闹的,等着什么。
如果宝玉不来,她便长叹短吁,若是来了,又是好一段使小性子,又哭又闹,这么折腾自己。
我叹了口气,顺便把他家的茶花淋上点水滴。许久未见,它们耷拉着脑袋,花瓣打着卷儿,泛着褐色的斑渍,像在掩面哭泣。
偌大的空屋,寂静的阁楼,她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或是裹着大衣,冒着深冬的寒风在小路的那头等他回来。有时看见她眸子里的火花雀跃,有时见她低着头,像丢失了魂魄,有时,看见她一个人在花园里低声啜泣,头发凌乱地飞舞,像稻草。
我心痛起来,无法呼吸。我想我应该是理解她的,日复一日,我也曾巴望着隔着窗户看见他、听闻他的脚步,便像宠物嗅到主人的气息。
只是,未曾想,未曾想,如此佳人,如此光景,也如今变得如我一般,困在这囚笼里么?
他是无奈的罢——整日为生活所迫,海誓山盟不过是婚礼上的一场作秀,回归到现实的一地鸡毛,只有无止尽的早出晚归。
浪漫、唯美、鲜花、蜜语,都成了荒唐的玩笑,他经不起折腾,他也没有力气再去折腾。
可喜,可喜,一日周末的清晨,我居然在花园里又见到了他俩。茶花开得依是热烈,整个天际漂浮着淡蓝色的光影。
他摘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茶花,递到了她手里,歉疚地说:“我下午要去开会,你在家好好待着啊……”
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她眸子里的光亮瞬间暗淡了下去,她用力把花扔在了地上,头也不回跑进屋内。
恍惚间,我听见啜泣的声音。
他愤怒了起来,但很快平静下去,走过去敲着门,“你这就无理取闹了……”我一听,心惊胆战,果然屋内立刻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喊。“你滚,你现在就滚!”她怒吼。
他不声不响,站在门口愣了十几秒钟,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我的心一点一点的下沉,他一定会回头的,一定会——
然而,紧接着是她赤着脚跑出来,发疯一样去追逐,一不小心被石子绊倒,她跪在地上,看着膝盖上的血渍,突然的,就不哭了,好像断了线的木偶。
我一步一步朝她走去,裹着大衣,把她搂在怀里。她像瘦弱的人,受了伤的鸟儿,颤抖着,好像心都要碎了。
她的羽毛干枯而又断裂,她的双眼布满了凄楚与绝望,我捧着她的脸,抚摸着她单薄的后背,轻轻地说:“没事的,没事的,他会回来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喃喃地低语:“他为什么头也不回就走了,他不知道我哭的有多么伤心么,他是不是不爱了……”
我叹了口气,世界上所有行为的改变,如果都能用“爱与不爱”来解释,那将是多么容易。
我捧着她的脸,多美!像一朵花一般,即使现在布满泪珠,但仍然是个娇艳欲滴的人儿。
“可是,假如,我是说假如,他不爱你了,你也要好好爱自己啊。”
“他上次就三天没有回来……”她掩面哭泣,像整个人碎在了一场荒凉的梦里。
我理解她的苦衷。她燃烧了自己的全部,把所有期盼都寄托在不可靠的“浪漫”和“爱”上。可生活里并不全然只有这些。
我把她扶进家里,她的小猫像一团云朵,“嗖”地钻进她的怀里,我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羡慕它日子过的简简单单。
“他晚上会回来的,不过——在此期间,你得找点事做。”
我扔给她一本书,上面夹着一页我写的诗。她捧着书,轻轻地读了出来。我凝视着她,像打量一件艺术品。
“我觉得你像玛格丽特,炽烈而又决绝。”我坏笑。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茶花女吗?不过这样的女子,命总归都不是太好。”
可是这样的女子,应当是被捧在手掌心、养在花瓶里的,断然不能被摔破了膝盖,或是哭成了一只大花猫。
“你再不找人说说话,真是要变成深闺怨妇了。”我哂笑。
“呵,你就不怕我变成祥林嫂,然后天天过来打扰你的清净。”
“啧啧啧,我求之不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她这般诗情画意的美人,吾寐思服,我求之不得。
一下午的时光欢快地过去,很快到了晚上。我凝视着她的侧脸,忽的想起木心那句“冬至,你蹲坐在炉旁,嬉猫时,毛茸茸的笑。”
果然真挚可信,我递给她一碗姜茶,真希望,余生也这样。
门铃响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走了进来,像踏着月色,载满了清晖。她别过脸去,假装看不见。我笑着推了推她,像把小宠物交还给了主人。他一个箭步上去,凶恶地把她的头发揉成鸡窝。
不记得是哪个远古的老先生说: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诚然,古人有才,并且才高八斗。
一夜无梦。第二天一大早,她咚咚咚敲着我的房门,我掀开窗帘,隔着窗户往下望。她像只蹦来蹦去的兔子,欢快地朝我招手。手里一捧山茶花,袅袅的香气好像钻进心里。
这幅画面真美,我由衷的赞叹。“这是送给你的!快开门!”我莞尔,飞奔着去开门。
她拥抱着我,这兴冲冲的架势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小黑。
“我绝不再每天等他了,绝不!”她斩钉截铁,仿佛下一步就要化身灭绝师太。我哈哈大笑,不知她是否可知未来的一地鸡毛,绝不仅仅于此。
我隔着她,看见W站在屋外,浅浅而笑。我想他无论眼前是何等风起云涌,他总归是波澜不惊,也许,他心里,压根空无一物?
我无力思忖他人,只觉得清晨的空气分外清新,眼前的阳光格外明朗。
那些伤、痛,且让它们化成蝴蝶,皆从我眼底掠过,彻底消逝,用不再回。
只是,我连同她,到底还是失落的罢?
乌多多勇敢,温柔,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