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澄
不久前,在厦门大学百年校庆歌剧《陈嘉庚》首演前的观众席间,记者意外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男中音歌唱家章亚伦。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年他在国家大剧院版歌剧《托斯卡》中饰演警察局长斯卡皮亚。那场演出中,章亚伦极具威力的声音令人对他饰演的警察局长印象深刻。而年4月,他第一次登台国家大剧院演出《托斯卡》时有着更为传奇惊悚的经历:饰演托斯卡的俄罗斯女高音乌莎科娃因为全身心投入角色,在“托斯卡用匕首杀死斯卡皮亚”这一情节时用力过猛,真的扎透了章亚伦的演出服,血染大剧院舞台。
时隔9年再次见到章亚伦,他已在厦大艺术学院担任教授多年。章亚伦说,他想把在欧美舞台上几十年的经验和体会传授给更多青年人,以践行出国前向文化部领导承诺的“学成归国,报效祖国”的诺言。
中央歌剧院斗牛士“标配”
章亚伦年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歌剧系。能够走上歌唱这条道路,章亚伦用“机缘巧合”和“运气好”来形容。“文革”中后期,少年章亚伦跟随父母到“五七干校”务农劳动,一去就是6年。年,刚刚回到长春的章亚伦面临着高中毕业再次下乡“插队”的困境。恰逢年恢复高考,当年他就参加了中央音乐学院的考试。“没考上。”章亚伦回忆,到了第二年,中央音乐学院在长春设东北区考场,“那一年,央音歌剧系在东北考场只录取了我一个人。运气真好!”章亚伦说,那时自己根本没有机会接受系统的声乐训练,央音老师真的就只是看中了他那副天生的好嗓子。
章亚伦这个名字最早被观众记住,是在年中央歌剧院二轮上演的中文版《卡门》中。年轻、高挑、帅气的斗牛士那充满力量、一往无前的男中音音色,让所有观众“耳前一亮”,使他迅速成为中央歌剧院斗牛士的“标配”。与他同台搭戏饰演米凯拉的女高音吴晓路是章亚伦的同班同学,在生活中他们也是一对散发着青春朝气、令人艳羡的“金童玉女”。章亚伦说,在他年秋天去美国学习之前,他们夫妻二人就同台演出《卡门》接近百场。那个时期,作为中国歌剧“旗舰”的中央歌剧院非常活跃,章亚伦参加了几乎所有的歌剧演出。
年,章亚伦跟随中央歌剧院第一次走出国门参加芬兰萨沃林纳歌剧节,他参演了全部三套演出——《卡门》《蝴蝶夫人》和威尔第《安魂曲》。在出访前的排练期间,他还参加了保加利亚举办的第九届国际青年歌剧演唱家比赛并夺得第二名,“回来就跟着歌剧院去了芬兰,那个时候真的好疯狂啊!”虽然是中央歌剧院不可或缺的台柱子,但那时国门已经打开,章亚伦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作为一个学习西洋美声的人,‘只吃过猪肉,还没看见过猪跑’,所以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唱的。”年秋,章亚伦带着好奇心和热切的艺术渴望踏上赴美之路,开始了他在海外学习和演出的生涯。“那时我就是想出去看看,学习体验一下,然后回来为国效力,根本没想到我还能在国外参加歌剧演出。”
赴美留学遇贵人
章亚伦演出《弄臣》剧照美国,章亚伦并不是第一次去。年,他参加了文化部组织与加州大学合作交流的演员队,“我们6个青年歌唱家来自中央歌剧院和上海歌剧院,跟他们合作排演《艺术家的生涯》。场面有些滑稽,在国内我们学的和演出的都是中文版,也只会唱中文,而他们唱的是原文。”正是那一次的刺激,让章亚伦下了决心,回国后不久就考取了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开学才两个月,我的老师就介绍我去科罗拉多歌剧院试唱。导演纳撒尼尔·莫利尔(NathanielMorril)听完唱让我第二天就去跟他学戏,准备第二年4月上演的威尔第歌剧《假面舞会》中的雷纳托。”一上来就给这么重的男中音大角色,除了章亚伦成熟而又独特的声音之外,纳撒尼尔·莫利尔更看重他在中央歌剧院主演七年积累的丰富舞台经验。莫利尔是上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大都会歌剧院知名导演,他的夫人路易丝·舍曼(LouiseSherman)是大都会歌剧院第一助理指挥、歌剧艺术指导,退休后在丹佛办起了科罗拉多歌剧中心,通过排演歌剧的形式培养年轻的歌剧演员。夫妇二人是真正识得千里马的伯乐,章亚伦再次用“幸运”形容这次机遇。经过6个月的艰苦学习排练,年4月,章亚伦在《假面舞会》中饰演了雷纳托,名噪一时,“YalunZhang”的名字逐渐在美国歌剧界传开。
“我到美国最初的七八出戏,从唱到表演,再到歌剧的音乐和语言都是跟着他们老两口儿学的,直到年莫利尔的太太去世。”在这个阶段,章亚伦先后唱了《参孙与达丽拉》《游吟诗人》《拉美莫尔的露琪亚》《唐·卡洛》《丑角》《阿依达》中的第一男中音角色。舞台事业蒸蒸日上,但章亚伦在科罗拉多大学的学业只读了两年,“我必修的36个学分就剩下6个学分的理论课,但受限于我当年的英语程度,只好放弃。老师对我说,‘你是属于舞台的那类人,未必需要用学位来证明自己。今后,你什么时候想回来补修这6个学分都可以。’”虽然有遗憾,但章亚伦更认为自己所从事的歌剧艺术是一门永远在学习的职业,无论自己有多么丰富的舞台经验,每一次演都要学习。“虽然这些作品已有超过百年的历史,但每一次演唱都是一次全新的创作过程,你的年龄和阅历会一次次地丰厚这些角色,常演常新。”章亚伦认为,歌剧这个职业最重要的就是舞台实践。
听过章亚伦演唱的人,都对他低音区浓烈宽厚、中声区强悍威猛的“狮吼音量”印象深刻,甚至痴迷。不过,在历经多年的舞台修炼之后,章亚伦的声音表达更像是古典大提琴,色彩哑暗、温暖浑厚,内劲的爆发更能震撼听众的心灵深处。
转战汉诺威“从头越”
随着章亚伦在美国舞台上的声名鹊起,知名歌剧院纷纷向他发出演出邀请。他的演出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纽约市歌剧中心和华盛顿歌剧院都大受欢迎,《纽约时报》评论章亚伦是“演唱技巧可靠,戏剧才能良好,声音引起共鸣的坚实完整的男中音”。与此同时,章亚伦也开始在欧洲的歌剧舞台上亮相。年章亚伦在法国斯特拉斯堡出演《安德烈·谢尼埃》和《卡门》,“台下正好坐着汉诺威国家剧院的经理和新任艺术总监,演出结束后,他们问我,‘要不要到德国来?’”他觉得这又是一次机遇,美国的西方音乐是“二手货”,是时候去歌剧发源地欧洲“看猪跑”了。但一切又要从零开始,章亚伦与妻子吴晓路商量后,跟汉诺威歌剧院签了一份5年工作合同。年8月,章亚伦举家搬到德国汉诺威。
欧洲与美国在歌剧制作理念上非常不同,初到德国的章亚伦难以完全适应。在汉诺威,章亚伦的第一出戏是《游吟诗人》。导演狄托的版本非常前卫,把故事放在了现代的纽约布鲁克林,加入了许多色情、暴力和黑暗的情节:舞台上出现裸体男女,表现强暴、乱伦和凶杀的情景,演员裹着棉袄受刑时被真火炙烧,甚至扮演主角伯爵的章亚伦也要赤膊上演。他无法理解狄托这种糟蹋优秀传统和折腾演员的“离谱”编导方式,每天回家神情沮丧,乱发脾气。排练仅一个星期,章亚伦就忍无可忍,跟狄托发生针锋相对的冲突,正式退出该剧排练和演出。这部极具争议的《游吟诗人》一经上演便引起巨大轰动,创下很高的票房纪录,也触动了章亚伦。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与思考,他慢慢地开始理解欧洲歌剧如此追求前卫的初衷,“这个导演当时只有30岁,才华横溢,后来我演过他的《漂泊的荷兰人》和《茶花女》。他站在现代人的角度去思考瓦格纳、威尔第当年是怎么想的,假如他们在今天的环境中创作,那就应该是这样的呈现。”
虽然人在德国,但章亚伦对瓦格纳的歌剧并未深涉,“我只演过一部《漂泊的荷兰人》,还计划过《帕西法尔》和《罗恩格林》,但最终都放弃了。”章亚伦认为这两部戏对他来讲都“太重了”,唱完之后声带会发生变化,很多戏就再也唱不了了。对他来讲,威尔第歌剧才是他最适合也最喜欢的。从上世纪80年代在中央歌剧院唱《茶花女》,到年回到国内任教之前,章亚伦主演了威尔第26部歌剧中的12部以及一部《安魂曲》,“对我自己来讲这样丰富的舞台生涯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我知足了!”
回国任教厦大
年世界歌剧组织在北京太庙上演由张艺谋执导、祖宾·梅塔执棒、佛罗伦萨歌剧院演出的露天实景版《图兰朵》,演员阵容中惟一的华人就是饰演宣召官的章亚伦。虽然只是一个小角色,但这却是章亚伦出国将近十年后第一次回国演出。为了这个“小角色”,他取消了在美国同期演出的“大角色”,为的就是能够跟祖宾·梅塔、张艺谋这样的大艺术家合作。章亚伦与太庙版《图兰朵》还有一层渊源,年初他还在中央歌剧院时,卡拉扬与中国商谈在紫禁城内上演实景版《图兰朵》的计划,合唱队、乐队都是以中央歌剧院为班底。可惜卡拉扬意外去世,计划夭折。兜兜转转9年后,紫禁城《图兰朵》终究还是有了章亚伦的位置。
年郎昆执导《托斯卡》,章亚伦首次亮相国家大剧院。随后他于年5月和年4月两次登台国家大剧院,在强·卡洛执导的《托斯卡》中出演警察局长斯卡皮亚。年的3月,他还出演了国家大剧院版《漂泊的荷兰人》。虽然在国家大剧院的出镜频率不高,但每一次他的演唱都大受好评。一位美国唱片收藏家、乐评人曾这样评价章亚伦的声音:“你是钻研老派唱腔的。上个世纪全球范围内出现过4位超级男中音,几乎是每25年才会出一位声音与众不同的男中音,你是第5个!”
在海外舞台将近30年,章亚伦有太多的经验和心得想要教给中国学生。年,他再次作出重大决定,回国在厦门大学艺术学院任教。章亚伦说,在欧洲时就经常给中国留学生上课,教学上早已是轻车熟路,有了厦大这个平台,可以把在美国和欧洲学到的新理念传授给学生。“一开始他们不接受,觉得这些理论从来都没听说过。但是这种教法,学生唱得舒服。慢慢地,厦门乃至全国各地都有人过来学习。这些学生都说,‘老师,跟你们一唱,我就知道声乐是怎么回事了。’这让我看到我们干这一行还有出路。”
章亚伦总是鼓励他的学生,学习美声一定要出去多学一点,打开眼界。在章亚伦的学生中,有的已出国学成归来在广州任教,也有的从美国、欧洲读硕士学成归来成为歌剧演员。这一次歌剧《陈嘉庚》中,就有他的一位学成归来的学生在剧中担任主要角色,这让他倍感欣慰。